泥塑大师黎广修的心灵境界及禅妙风格 赵海若 陈长伟
陈长伟
泥塑大师黎广修的心灵境界及禅妙风格 赵海若 陈长伟
内容提要:长期以来对筇竹寺五百罗汉塑像的评价是:“佛教艺术的世俗化”;“神性少,人性多”。这是时代烙印很深的本质性误读。本文从佛教造像的寓意;黎广修的文学、禅学修养;筇竹寺罗汉的艺术呈现等方面,还原解读筇竹寺罗汉彩塑的内涵,足见黎广修是千古以来杰出的禅意雕塑大师。
一、 长期误读的原因
笔者从很多年前接触到筇竹寺五百罗汉开始,受到的引导就是:佛教艺术的世俗化;神性的成分少,人性的成分多。还有就是:栩栩如生,呼之欲出,活灵活现……之类的辞藻不胜堆叠,再加上关于黎广修到民间去写生的传说,于是乎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印象:黎广修最了不起的地方,是把佛教的罗汉塑造成了500多个栩栩如生世俗人物。 在那个风雨如磐的年代,也许是评论者们为筇竹寺五百罗汉雕塑的存在寻找一个理由,那就是不再作为宗教宣传工具,有很多的神性;必须作为刻画劳动人民的艺术,有很多的人性。 查阅在筇竹寺罗汉圆满塑成不久,即清末的1890年稍后,早于“五四”20多年,黎广修同时代人的感观和评价,都是认为这一堂雕塑呈现了罗汉的圆满佛性、禅宗的深妙旨趣,并无罗汉雕塑世俗化的说法: 五百高僧一性圆,巍峨宝殿自天然。 脉脉拈花言外契,心心印月教中传。 ——慧明禅师《七律》 东廊西廊化身活,上界下界生气吞。 遐哉罗汉真复生,昆明池上衣钵传。 ——袁嘉谷《筇竹寺新塑五百罗汉颇有生趣诗以纪之》 曹溪一勺宗风敦,法席冷落今重温。 ——朱筱园《用苏东坡吴道子五百罗汉韵》 误读的第二个原因,是评论者和欣赏者没有了解佛教及佛教美术常识的机会。尽管近年来表面上不提“封建迷信”四个字,但文革的思维模式一直影响着人们,无法从其本有的内涵去理解和评论,筇竹寺五百罗汉彩塑的遭遇就非常典型。这致使数十年来对这座东方雕塑艺术宝库的解读和研究,遇到了“神性与人性”的瓶颈,对泥塑大师黎广修的评价迟迟未能到位。 佛学的原理是:人人都能成佛,而非佛会退化成凡人;佛、菩萨、罗汉会化现为凡人的形象来进行感化,而不会被世俗染污堕落为凡人。佛法的宗旨及黎广修的目的,是希望通过塑像,逐渐启发引导,将众生升华成为佛、菩萨、罗汉,而绝非把佛教的圣者,退回到烦恼众生的层次。最近数十年的解读恰恰颠倒了。
误读的第三个原因,是关于黎广修到民间写生的绘声绘色传说:黎广修来到昆明之后,每逢黄昏就到黑林铺的茶室,观察过往的人,遇到相貌奇特者就悄悄用塑泥进行写生。于是人们见到他就飞快地逃走,生怕自己的相貌被塑到罗汉堂,受人顶礼膜拜而折损了福报。 误读的第四个原因,由于黎广修的民间工匠身份,极少有人细致地去了解他内心的想法和心灵的境界,对于其作品的理解和评价也就失去了依凭。认为民间匠师的艺术无非就是生动活泼,淳朴可爱,不太可能有怎样的深度需要去发掘。 误读的第五个原因,雕塑界的人士,都是学习西方雕塑的理念和技巧出身,很少会把艺术大师一词和中国民间匠师联系在一起。难得其中少数有心者,风尘仆仆地从内地赶到边疆昆明郊外的山间寺庙中,对这五百多尊雕塑走马观花地匆匆看了片刻,或者有的先生只在一些画册上翻看了一阵,并且都带着西方审美的眼镜,所得出的观感和评价,与黎广修的实际艺术造诣,估计有很大的距离。 加之最近很多年,出于对文物的保护,筇竹寺大雄宝殿未对游客开放,文化界、雕塑界人士和各种观摩者,大都未有机缘看到黎广修罗汉塑像中最为精彩绝伦的部分,很大程度影响了评价的全面性和准确性。 总之,误读的根本原因,是五四以来的几代人,越来越读不懂本民族的文化语言、艺术语言,这种陌生感首先不是源于知识上的,而是出于情感上的。犹如一个年轻人,对邻居的爷爷饭后喝红茶还是绿茶、喝浓的还是淡的、用什么样的杯子等等很感兴趣;而对自己的爷爷,连打个招呼都很勉强。于是,有的藏族后生吃了糌粑会反胃,吃麦当劳才舒服;有的瓦族后生,懒得去翻一下《司岗里》,而抱着《百年孤独》看不懂也要硬啃。 我们对中国古代文化艺术的欣赏、评论、研究,往往是在知识和情感双重贫乏的状态下进行的。 有一位朋友经常出国,游看了不少西方古今的建筑绘画雕刻,以及现代社会环境,认为中国以往的所有文化、艺术、医学都没有多少价值,甚至很糟,中国的雕塑简直没法跟西方相比。海若就在手机微信上和他进行了一些讨论,到最后那位朋友说:“你用着西方人发明的手机,还在说他们不好!”海若说:“我觉得东西方各有优长,难道应该站在中国的土地上贬损祖宗?” 如此等等,越发令人感到研究中国古代文化艺术的必要性和难度。成为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其实没有多少意义,甚至会产生很大的危害,但研究中国的文化和艺术,则责无旁贷,因为这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,而它正好与我们缘分很深!例如这筇竹寺五百罗汉,和笔者生活在同一个城市,呼吸着着同样的阳光和空气,而我们对他们的认识,数十年来都停滞在“栩栩如生“的层面。一旦进行深入的研究,势必首先应当了解其作者的心境、雕塑的佛教内涵,其次应当探究其中国式的泥塑艺术手法和审美特征,这才能够避免进一步的误读。
二、 黎广修的修养和境界 据《合川县志》记载:黎广修,字德生,出生于1815年,合川云门镇人,幼年读书学画,后随其父精学塑像。成年后,能诗善画,尤精雕塑。 从中我们可以了解到,黎广修自幼读书,能诗善画,有好的文化修养基础,他学习雕塑是在读书之后,后来成为一位虔诚的佛教居士。 黎广修的文化素养和心灵境界,可以从他在昆明筇竹寺留下的两副对联。虔诚的佛教信仰,宽广的度世襟怀和颇深的内心修为,这些都是其从事罗汉雕塑艺术的底蕴和根本,也是如今解读这位东方雕塑艺术大师的基点。 黎广修在筇竹寺留下的两段文字之一,是题大雄宝殿联: 西土启云山,天遣白象青狮,常随追五百罗汉; 南陵列玉案,地毓犀牛筇竹,必护持三世菩萨。 这是何等的气象!西土的佛法智慧,开启了云山间众生的智慧,天边降下白象、青狮,常追随着五百罗汉,游化人间;南中逶迤的山陵,如同陈列的青色玉案(玉饰的有足之盘),地上生出犀牛、筇竹,护持过去、现在、未来的菩萨,救度众生。 白象、青狮分别是是普贤菩萨和文殊菩萨的坐骑,白象王因为具有大威力且其性柔顺,表示能沉静地闻思真理。《法华经·普贤菩萨劝发品》:“是人若行若立,读诵此经,我尔时乘六牙白象王,与大菩萨众俱诣其所,而自现身,供养守护,安慰其心。”六牙是表示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的六根清净,普贤是表示理德、定德、行德,乘白象侍于释尊右侧。﹝1﹞侍于左侧的,则是骑乘狮子的文殊师利菩萨。狮子象征勇猛无敌的智慧,其吼声震慑怨魔、唤醒沉睡的无明众生。 相传宋代大理国时期,善阐(今昆明)侯高光、高智兄弟二人到西山打猎,见一头犀牛驰跃。二人一直追到玉案山,犀牛忽然不见,却看到几位相貌奇古的僧人,把手中拄的筇竹杖载在泥土中。第二天他们又去看,筇竹杖已然长成葱茏茂密的竹林。他们认为这是吉祥的预示,于是在此修建了“筇竹寺”。 黎广修此联,可贵之处不仅在于对仗工稳、辞藻典雅,并用了佛教和筇竹寺的典故,更难得的是透出济世度人的愿心,开阔的时空感,雄浑飞动的意象,其心胸气度远远不止是一位民间艺人,具有艺术大师的器局。不妨对比筇竹寺天王殿的另一副楹联: 地产灵山,白象呈祥,青狮献瑞。 天开胜境,犀牛表异,筇竹传奇。 从落款可知,这是光绪九年(1883年)冬月昆明舒藻老人题写的。那一年梦佛和尚复建筇竹寺的建筑部分即将圆满,黎广修师徒长途跋涉到达寺庙,罗汉塑像尚未开始,人地不熟,寸功未见,他题写对联估计应在此之后,晚于舒藻。舒藻(1807—1890年),字香谷,昆明人。清道光癸卯举人,湖北均州知州。归乡后主讲过育才书院,著有《履难吟》等。山门的“筇竹寺“三个大字匾也出自其手笔,可见其在当时的名望。黎广修联意,与舒藻有很多相同之处,可以说是受到启发,但句式更为舒展,气象更为开阔。任何联句能挂到正殿之上,没有寺庙主持的首肯是不可能的,而恰好梦佛和尚正是一位深谙艺道的诗僧,对黎广修的点铁成金自能一目了然。其实舒藻老人并非俗手,他题筇竹寺大雄宝殿联:“两手把大地山河,捏瘪搓圆,洒向空中,毫无色相;一口将先天祖气,咀来嚼去,吞在肚里,放出光明。”气吞八荒,流传甚广,寺庙名联中允为上乘,而此番这位名流知州和民间匠师的文字过招,黎广修应该可以抱拳说“承让”了。 黎广修的另一幅联是赠给梦佛和尚的,从中同样可以窥见他的内心境界、禅学和文字修养: 大道无私,玄机妙悟传灯录; 仙缘有份,胜地同登选佛场。 传灯录,是记载禅宗历代传法机缘及公案语要的书。灯,象征着佛法解脱的智慧光明,破除众生心中的愚痴黑暗。传灯,在禅门表示以正法眼藏传付后学,心心相印,如灯火相传。灯录滥觞于南北朝,至宋代极盛,著名的《五灯会元》由杭州灵隐寺僧普济编纂,汇集了宋代的五种灯录,元明清续作不绝,如《指月录》、《续指月录》等。 “选佛场”出自唐代的禅宗公案:丹霞天然禅师在俗时初习儒学,将入长安赶考,途中遇见一位禅僧问他: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丹霞说:“我去选官。”那禅僧说:“选官哪如选佛?”丹霞问:“选官得去长安,选佛要到哪里去?”禅僧说:“江西的马祖大师出世度化,那里是选佛的道场。”丹霞一听,便扔下了举业,奔到江西拜见马祖,后来又向石头希迁禅师参学,成为一代高僧。《五灯会元·百丈道恒禅师》:“十方同聚会,个个学无为。此是选佛场,心空及第归。” 这两个典故,黎广修用得非常恰当,“传灯录”对“选佛场”,字面也很妥帖。整幅联对仗工稳,平仄协律,并合乎对联“马蹄韵”的规范。 大道无私,显露内心境界的广阔,“同”,指五百罗汉和前来瞻仰的善男信女一起。这幅联,其实表达了梦佛禅师和黎广修塑造筇竹寺五百罗汉的共同愿力:为了弘扬无私的大道,为了众生都能成佛。 此联的书法,深得何绍基的韵致。何绍基诗人、学者、书法大家,书法以金石气和书卷气著称,咸丰二年(1852年)担任过四川的学政,在蜀中留下了很多的墨迹,影响颇深。黎广修的字迹,敦厚而有书卷气,绵里藏针,而没有一般学人仿何体的那种钉头鼠尾毛病。 从联的境界、文字、书法综合起来考量,黎广修的修养远远超出了民间艺人的格局,和当时的文人雅士相较,毫无逊色,允在中流以上。如今联句并书法能达到这个水准的中文教授及艺术名流,在宇内不知能寻到一二位否? 既然在黎广修心目中,最重要的是无私大道,寺庙是选佛场,那么他和弟子们呕心沥血七个寒暑,难道是为了把500位佛教圣贤雕塑成世俗人?对一个艺术品,可以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,但了解黎广修本人的修养和寄托,是非常有必要的。
三、罗汉雕塑的佛理寄寓 罗汉,意思是杀贼,杀尽了烦恼的盗贼。罗汉塑像即是烦恼得到清净的象征。五百罗汉之中不仅有罗汉,还有佛、菩萨、明王、护法、祖师、转轮王等等,远远超出了罗汉所包括的声闻四果(须陀洹、斯陀含、阿那含、阿罗汉)和缘觉的范畴,具有大乘菩萨道的精神,都是帮助释迦佛来度化众生的,以下就佛理的几个层面,尝试做一点粗浅的阐述:
1、 造像的究竟是凡圣不二 佛教寺庙石窟中的所有圣者造像,其最究竟的用意,并不是供人顶礼膜拜的。从前佛陀在菩提树下成道时,发出的第一声感叹:“奇哉妙哉,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,只因妄想执着,不能证得!”佛教造像,是提醒有缘的众生:“各位本来都是有和诸佛如来一样的智慧德相,为何不放下妄想执着、放下烦恼呢?” 六祖《坛经》云:“凡夫即佛,烦恼即菩提。前念迷即凡夫,后念悟即佛。前念着境是烦恼,后念离境即菩提。” 例如,五百罗汉中的须那刹尊者,初入佛门时不守戒律,在佛祖讲经时曾反披袈裟,举手恐吓,后佛祖受佛陀感化,改恶从善,终获罗汉果位。 凡夫和圣者本性一样,那么怎么会有形貌的差别呢?黄檗希运禅师《传心法要》: 诸佛体圆,更无增减。流入六道,处处皆圆。万类之中,个个是佛。譬如一团水银,分散诸处,颗颗皆圆。若不分时,只是一块。此一即一切,一切即一。种种形貌,喻如屋舍。舍驴屋入人屋,舍人身至天身,乃至声闻缘觉菩萨佛屋,皆是汝取舍处,所以有别;本源之性,何得有别?〔2〕 “凡圣不二而形貌有别”是解读黎广修罗汉艺术的根本点,明白了这个,就容易理解黎广修为何把一些罗汉像的塑造得个个不同,并有某些凡人的外貌因素,这只是手段,而绝非目的。 印度佛教造像,到了中国也经历了东土化的过程,相貌越来越接近于中国人的特征。当代的一些高僧大德在西方建造寺庙时,把佛菩萨和罗汉的外貌特征雕塑得接近于西方人,让西方的人士有亲近之感。如宣化上人在美国建造的万佛圣城,佛祖两旁侍立的迦叶尊者和阿难尊者,都是高鼻深目的西方人形象。了解佛教,应当区分什么是方便法门,什么是究竟意义。
2、 造像目的是表法启慧 某一尊塑像象征着佛法的某一理念;或这位尊者在佛法的某个方面的实践,足以作为榜样。如中国民众最为熟悉的文殊、观音、地藏、普贤四大菩萨,在五百罗汉中分别为:曼殊行尊者、观无常尊者、悲察世间尊者、普贤行尊者,分别象征大智、大悲、大愿、大行。 “因果”是佛教的基本理念之一。尊重因果,断恶修善的榜样如断业尊者,象征以勤修断除身口意的恶业。 “慈悲”是佛弟子应该具备的心态。慈是愿众生得到安乐,如无尽慈尊者〔3〕;悲是愿众生脱离苦难,如常悲悯尊者,又称常啼菩萨,看到众生的贫病烦忧,而啼哭不已,立志求般若智慧,解救众生痛苦。 “六度”是大乘菩萨所应实践的行为:第一布施度,把钱财、智慧、无畏等奉献给众生,如妙臂尊者,协助虚空藏菩萨,财务物、佛法布施给十给众人;第二持戒度,严守戒律,不犯杀盗淫妄酒等,如月净尊者;第三忍辱度,忍耐挫折痛苦和伤害,如第羼提尊者,是佛陀前生修忍辱时的名号;第四精进度,欢喜用功地修行,如第阿泥楼尊者,他曾于佛陀说法中酣睡,被佛呵责,乃立誓不眠,以致患眼疾而失明。然以修行益进,心眼渐开,终于成为佛弟子中“天眼第一”;第五禅定度,内心不混乱,也不执着于外相,如不动仪尊者,深入禅定,心如止水;第六智慧度,通过对佛法的听闻思考和修炼,都能产生智慧,如观无边尊者,他通过修行,能够洞察,无量无边众生的心性差别,因材施教。 “解脱”:按照佛法修行,脱离轮回,达到涅槃彼岸这是佛陀教学的终极目的,五百罗汉都是典型的范例。 以上提到的因果、慈悲、六度、解脱等,是了解佛教和鉴赏佛教造像少到不能再少的基本理念,犹如面对孔子和颜回、曾子的塑像,应当知道“孝悌、仁义、忠信”等词汇一样。五百罗汉的塑造,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这些理念生动形象的表达。黎广修的筇竹寺罗汉,切合每一位尊者的身份经历,一一进行了“量身定做”的艺术塑造,在体型、动态、相貌、表情等方面,绝不雷同,变化莫测。最为可贵的是,他不仅没有违背佛法的原理和要求,而是更为深刻、更为鲜活地阐释了佛法的精神内涵。 这样匠心独运的方式,竟被误解为“世俗化“,看来冤的不止是窦娥……按照佛陀的教导,对误解者与理解者应当平等相待,于是筇竹寺的五百罗汉们,至今依旧乐呵自在地在玉案山间,接引着来来往往、行色匆匆的香客和观摩者。
3、造像的方便是结缘积善 依照佛理,众人到了罗汉堂,无论有没有感悟,无论是欢喜或是漠然,是恭敬顶礼或是恶意诽谤,看到了罗汉们的身像,这就种下了因、结下了缘,犹如一粒种子种进了泥土里,将来总会结出解脱的果。很多寺庙都供奉五百罗汉,用意就在与大众结缘。 根据经纶,瞻仰礼敬每一尊罗汉,都有特殊的功德,如大尘障尊者,尊者能随心所欲来往佛国,为众生说法。即使犯有重大罪恶,只要诵念尊者名号一遍,诚心悔过,并向尊者行一礼拜,罪业即可消除。青白之人诚心拜礼,可获幸福吉祥;悲察世间尊者,即地藏菩萨,据《地藏菩萨本愿经》: 若有众生闻地藏菩萨名时,或合掌,或赞叹,或作礼,或恋慕者,是人超越三十劫罪。若有众生彩画菩萨,或作金、银、铜、石、形像,一瞻一礼者,是人百返生于三十三天,永离恶道。〔4〕 由此可知,供养赞叹礼拜五百罗汉生的福德,如有形象,尽虚空不能容受。黎广修把五百罗汉雕塑得如此生动各异,诙谐亲和,实为令见者心生欢喜、广结善缘的善巧。
四、 筇竹寺罗汉雕塑的禅意风格 黎广修晚年的筇竹寺罗汉塑像,表达了丰富的佛教内涵,极具禅宗的精神特质和审美风格,意象纷呈,妙不可言。本文暂就感官所及,略作管窥:
1、 庄严深广 步入筇竹寺大雄宝殿和东西两厢,首先感到的是一种亲和但超凡离尘的气象。五百罗汉神态各异,生动活泼,尽管没有按照《造像度量经》以传统的手法来塑造,但氛围是非常庄严宁静的,观者绝不会感到五百个世俗人聚集在一起时的躁动和喧哗。 从黎广修留下的两副对联、宝光寺五百罗汉、筇竹寺的观音菩萨和孔雀明王塑像来看,他的内心是非常庄严宁静的,并且非常懂得如何在艺术上表达庄严感;筇竹寺第33尊罗汉阿㝹楼驮尊者,其实是黎广修本人的塑像,面容神态流露出他庄严的内心和深沉的性格。经过数十年的参悟,到了古稀之际,他心目中佛教的庄严感,并不一定需要通过严肃的外形,而是可以通过动静各异的意态来表达的。当具有了内在的圣洁和超脱,外在的严肃与否,并不是关键,返观世间很多荒唐滑稽的人和事,则往往以严肃崇高的模样出现。要说明的是:筇竹寺罗汉是动静相生,庄谐各异,相貌端庄,体态宁静的尊者占了相当的比例,如义成就尊者、行化国尊者、破邪见尊者、喜无著尊者、俱那含尊者、善慧尊者、梵音天尊者等。 超越一切表象,是禅宗重要的修心原理,也是禅意艺术重要的审美特征,如司空图《诗品》言:“超以象外,得其环中”。 筇竹寺的一殿二阁,尽管空间不是很大,而五百罗汉所呈现的境界却广大无垠,正如《五灯会元》慧林宗本禅师上堂时拈起拄杖开示: 于一毫端,现宝王刹;坐微尘里,转大法轮。拈起也,海水腾波,须弥岌峇;放下也,四海晏清,乾坤肃静。〔5〕 筇竹寺罗汉,体现出庄严宏大境界和深广意象,首先是出于黎广修研修大乘菩萨道具有的开阔襟怀,加之在视觉空间卓越的经营能力,缜密的布局构思,使得左右相应,前后相随,高低相形,虚实互见,穿插巧妙。
2、清静活泼 佛、菩萨、罗汉和众生无二的如来本性特征,如何显现和感知呢?《五灯会元》卷一所载禅宗西天十四祖龙树尊者与南印度人的对答: 祖曰:“汝欲见佛性,先须除我慢。” 彼人曰:“佛性大小?” 祖曰:“非大非小,非广非狭。无福无报,不死不生。” 彼闻理胜,悉回初心。祖复于座上,现自在身,如满月轮。一切众唯闻法音,不睹祖相。 彼众中有长者子,名迦那提婆,谓众曰:“识此相否?”众曰:“目所未睹,安能辨识?” 提婆曰:“此是尊者现佛性体相,以示我等。何以知之?盖以无相三昧,形如满月。佛性之义,廓然虚明。” 言讫,轮相即隐,复居本座,而说偈言:“身现圆月相,以表诸佛体。说法无其形,而辨非声色。”〔6〕 清净佛性,是无法用语言形容、用形象描述的,所以龙树菩萨身现满月轮,来让众人感悟。正如临济义玄大师所说:“赤肉团上,有一无位真人,在汝等面门出入”。黎广修作为罗汉像的塑造者,如何表达这超离言象的佛性呢?禅门修行者们的日常状态是“行住坐卧,不离这个。”这个,指的就是佛性。正如永嘉大师《证道歌》云:“行亦禅,坐亦禅,语默动静体安然。纵遇锋刀常坦坦,假饶毒药也闲闲。” 筇竹寺罗汉千姿百态,无论是行住坐卧、俯仰语默,但有一个总的特征:眼神眉宇间显现出一种静谧、淡定、廓然之感,绝非世俗人的喜怒哀乐表情。罗汉们举手投足间,无时无刻不在关照“这个”,也无时无刻不在流露“这个”。 宝志禅师《大乘赞》: 大道只在目前,要且目前难睹。 欲识大道真体,不离声色语言。〔7〕 彻悟大师云: 性德固资修德而显,修德全依性德而成。合二门之义而观之,则真妄交融,性修双妙之旨,无余蕴矣。然则推此而往,根身世界,物物头头,圆陀陀、活泼泼,浑无定相;云为动作,心心念念,性也修也,净洒洒、赤裸裸,了无定执。〔6〕 佛性是圆陀陀、活泼泼、净洒洒、赤裸裸;禅宗的参悟作风,也是净洒活泼。且看临济宗开山祖师的悟道因缘: 临济禅师问黄檗禅师:“如何是佛法的大意?”话还没有问完,黄檗禅师早已一拄杖打过来。三度发问,三度遭打,实在是绝望极了。 他按照黄檗禅师指点去参大愚。道:“某甲三度问佛法的大意,三度被打。不知某甲有过无过?” 大愚禅师道:“黄檗与么(这么)老婆心切,为汝得彻悃更来这里问有过无过?” 临济禅师一听,言下大悟,惊喜道:“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!” 大愚禅师一把揪住他,问道:“这尿床鬼子,适来道有过无过,如今却道黄檗佛法无多子。你见个甚么道理?速道!速道!” 临济禅师便向大愚禅师的肋下筑了三拳。 大愚禅师推开临济禅师,说道:“汝师黄檗,非干我事。” 临济禅师于是辞别大愚禅师,重新回到黄檗山。 临济禅师道:“昨蒙和尚慈旨,令参大愚去来。” 黄檗禅师道:“大愚有何言句?” 临济禅师便把自己参大愚禅师之经过告诉了黄檗禅师。 黄檗禅师道:“大愚老汉饶舌,待来,痛与一顿。” 临济禅师道:“说甚待来,即今便打。” 说完,便用巴掌打黄檗禅师。 黄檗禅师道:“这疯颠汉来这里捋虎须!” 临济禅师大喝一声。 黄檗禅师便唤侍者,说道:“引这风颠汉参堂去。”〔8〕 如是,便是一代宗师的开悟过程。其中所藏的机锋,迅疾微妙,匪夷所思,今人看来如演戏一般。这般的情形,历代《传灯录》里比比皆是:呵佛骂祖,棒喝挥拳,斩猫烧佛,指天画地……这深刻影响了各门类禅意艺术的风格。看过这些,就不难理解筇竹寺罗汉的开怀大笑、窃窃私语、扬眉瞬目、默然静坐、仰天俯地、降龙伏虎、揽月入海,……这一切神情动态,无不充满了深妙的禅机! 黎广修的雕塑风格,就如上述彻悟大师所言:“圆陀陀、活泼泼,浑无定相;净洒洒、赤裸裸,了无定执。”之所以变化万端,无有穷尽,就是因为禅者的无定执,无定法,因而达到无定相。 看黎广修的作品,不免让人联想到齐白石的画风,气息清静,而一花一鸟、一草一虫、一山一水,无不生动至极,跃然纸上。司空图《诗品》:“生气远出,不著死灰,妙造自然,伊谁与裁?”
3、空灵微妙 禅宗的空灵境界,源于空性的见地,从《金刚经》四句偈:“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”到永嘉大师的“梦里明明有六趣,觉后空空无大千。”都是对众生“执实”之病所下的针砭。 释尊拈花,迦叶微笑,禅宗的缘起就是非常空灵微妙的,自达摩大师东来到六祖慧能大师,形成了中国式的禅风,都是以心印心的传承,超离语言文字,超越思量,明心见性。所谓“言语道断,心行处灭”。 “如何是祖师西来意?”这是禅宗参悟时,最为著名的一句探问,试举历代《传灯录》中诸位大德的回答: 西来无意; 未曾有人答得; 今日不答话; 古路不逢人; 东家点灯,西家暗坐; 眼不见鼻; 蚊子上铁牛; 一寸龟毛重七斤; 船舶过海,赤脚回乡……〔9〕 这种直觉式的感悟,深刻影响了中国的审美意识和几乎所有艺术门类的创作。王维的山水诗、黄山谷的草书、八大山人的水墨画,都是体悟禅宗空灵微妙意蕴而产生的“逸品”。晚年的黎广修通过泥塑,表达了同样的意趣。中年时候塑造宝光寺五百罗汉的那种厚重和力度,被虚化、纯化、灵化了,百炼钢化为绕指柔,并且把中年时汲取的石刻雕塑成分都融化掉,全然发挥了泥塑柔韧细腻的优长和特色,这是他在雕塑史上的一大贡献。筇竹寺罗汉高度大约比宝光寺的减低了20至30公分,身躯的厚度则大为削减,大部分体态都显得很轻灵,衣纹多有吴带当风之飘逸,似乎是从云中海上而来的“凌波微步”。 尤其是罗汉面部的表情,生动而微妙,有的开怀大笑,有的怒目圆睁,更多的却是似笑非笑,似喜非喜,似怒非怒,似愁非愁,刻画得明朗而又含蓄,神秘中带有淳朴,令人回味无穷。中国古代人物塑造艺术“写意传神”的传统,在这五百尊罗汉身上发挥到了极致。 澍云雨尊者拄着竹杖,〔10〕净那罗尊者手捧佛龛,二位在窃窃私语什么呢?禅云:说者无说,听者无听。 司空图《诗品》:“言素处以默,妙机其微。饮之太和,独鹤与飞。遇之匪深,即之愈希。脱有形似,握手已违。”用来形容黎广修艺术的飘逸微妙,再合适不过了。
4、率真奇崛 禅云:真心是道场、直心是道场、平常心是道场;无心、无念、无求、无所得,禅者的心态作风总是非常率真,本色天然,务要除去“客气”。把一切意识的造作称为:头上安头,床上架床。 常常令学人参悟“爹娘未生前的本来面目”。如《坛经》中著名的惠明问法一段: 惠明作礼云:“望行者为我说法。”惠能云:“汝既为法而来,可屏息诸缘,勿生一念,吾为汝说。”明良久,惠能云:“不思善,不思恶,正与么时,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?” 惠明言下大悟,复问云:“上来密语密意外,还更有密意否?”惠能云:“与汝说者即非密也。汝若返照,密在汝边。”〔11〕 禅门风格,尤其是临济的宗风,八棒四喝,峻猛犀利,率真痛快。宋代晦岩智昭禅师《人天眼目》谓:“临济宗者,大机大用,脱罗笼,出窠臼,虎骤龙奔,星驰电激。转天关,斡地坤,负冲天意气,用格外提持。卷舒擒纵,杀活自在。” 筇竹寺罗汉堂的刻画,充满了禅者风范,无论解衣磅礴还是默然静坐,张臂仰天还是骑牛渡海,都呈现出率真痛快、毫无造作的姿态表情。从唐代寒山、拾得的禅诗而下,往往语言晓畅,形象生动,含义深秒。黎广修的雕塑艺术语言,也是明朗畅快而又曲尽其妙,与历代禅诗异曲同工。司空图《诗品》云:“俯拾即是,不取诸邻。俱道适往,着手成春。” 同时,禅师们在文字语言方面所用的意象,是异常独特生动的。常常借用自然界的景物,人间的事物,或者人的言行相貌,来表达对大道的领悟。这直接影响了禅意艺术的审美。比如对“如何是佛法大意” 一问的回答: 舌头无骨; 黄河水出昆仑嘴; 水底按葫芦; 铁牛生石头卵; 虚空驾铁船,岳顶浪滔天; 井中红焰,日里浮沤。〔12〕 这些用日常的所谓逻辑是无法衡量的,表达不可思议的真谛。试看历代禅师对自己相貌性格言行的描述: 鼻孔才通气,斑麻数不清, 只须看嘴脸,何用问生平。 参久禅为悟,翻残教未通, 可怜个面目,也入画图中。 ——彻悟大师《自题肖像》〔11〕 威威堂堂,澄澄湛湛, 不设城府,全无涯岸。 气盖乾坤,目撑云汉, 流落今事门头,不出威音那畔。 无论为俗为僧,肩头不离扁担, 若非佛祖奴郎,定是觉场小贩。 不入大冶红炉,谁知他是铁汉? 只待弥勒下生,方了这重公案。 ——憨山大师《自赞偈》〔12〕 这个川老蜀,浑无奇特处。 问禅禅不知,问教教不熟。 懒散三十年,人天忽推出。 握条短杖藜,打佛兼打祖。 ——破山大师《自赞》〔13〕 再看破山大师对其他禅者的描述: 鳖鼻蛇头着一锥,痛声大作忍乎微。 而今毒气犹如胜。癞狗泥猪任指挥。 ——《付忍微性道禅人》 羊肠古路铁蛇横,纵步遭他一口吞。 喜得草鞋狞似虎。蹋翻海岳任升沉。 ——《付清溪道昶禅人》 乘云忽地步孤峰,快得杖藜却化龙。 尽夜怒雷风雨作,晓来红日又当空。 ——《示寿山禅人》 义虎离窝三十年,重逢愈觉爪牙铦。 赠伊一柄铁如意,将去尖山打圣贤。 ——《付慈门性毓禅人》〔14〕 以上禅偈所呈现出的境界、气息、意象,无不奇崛,非同凡响,简直是活脱脱的禅意人物雕塑。禅宗审美之奇崛是非常独特的,不同于儒家、道家,也不同于佛门的其他流派。 筇竹寺汉的相貌、体态、表情,有很多非常奇崛古拙,出人意表,包括有的罗汉所乘骑的神兽动物也非常别样。如神通化尊者,左手叉腰,掌心向外将一株腊梅托举到肩头;莎伽陀尊者,手持火珠祝愿石,左脚踩踏着一只豹子,怒目圆睁,张口大喝;大药尊者撕开了自己的面皮,却露出了一张饱满圆净的面容;金刚昧尊者张开双臂,仰望天空,上排门牙露出,脑门上有一团隆起的肉髻…… 平常所说的某人有“罗汉像”,就是指相貌上和一般的人不同,五官的比例不同寻常,夸张而独特,或长眉深目,广额硕鼻,或阔口厚唇,短颈长颊。黎广修在云南民间的写生,也是选取西南少数民族独特的相貌元素,丰富对罗汉的塑造,避免了千人一面的程式化,也是他禅意雕塑的一个层面,其用意并非是让罗汉们的相貌接近于常人,恰恰相反,是为了塑造超凡脱俗的神态和面目。黎广修所把握的分寸,并没有让观众觉得怪异和丑陋,而是感到很真实、很独特、很可亲。
5、诙谐透脱 诙谐是禅宗的另一大特色,这源于看破放下后产生的幽默感;或对后学调侃式的启发,缓释人们长久以来习惯性的紧张感,和所谓的严肃感,进而打破学人对自我、对事物的执着。且看破山大师用诗句描述的禅者塑像: 心粗胆大气如王,到处逢人打一场。 惟有佛恩分外别,装聋卖哑歇疏狂。 ——《付淡竹行密禅人》 毒中当年一祸胎,而今拽杖走云崖。 忽然撞着瞎驴也,劈脊拦腮梦眼开。 ——《示苍松禅人》 三度寻师三度打,一番呼唤一番新。 有时摸着牛儿也,骑向街头满世惊。 ——《示自若侍者》 万峰出个小虾蟆,吃着砒霜便当茶。 此去深山开毒口。放些毒气毒三巴。 ——《付灵筏印昌禅人》〔15〕 破山大师是明末清初出生于重庆大竹县的高僧,建造了位于重庆梁平县的双桂堂,晚年驻锡成都昭觉寺,徒子徒孙遍及各处,禅风及《语录》,对云贵川三省禅门影响巨大。黎广修常年为川蜀各个寺庙塑像,并且酷爱读经参禅,接触到破山大师禅风及《语录》的机会应该不少,更重要的是,这两位重庆老乡,把禅学的幽默和蜀人天生的诙谐,结合得水乳交融,发挥得酣畅淋漓。 且看,伏陀蜜多尊者,双手捧着面庞,右手将右边的脸颊和嘴角尽力向后拉扯,两眼眯着,似乎在喻示:如何是本来面目? 再看,大明世界尊者右手高举,左手要掐住身旁老虎的颈项;而在老虎左旁的阿氏多尊者,弓腰拄杖,右手将要伸出来去抚摸虎背,两位尊者一张一弛的情态对比,让打虎这一紧张的场面,平添了了诙谐的成分。从佛门的眼光来看,那只老虎无非是人们内心烦恼的外化,比如贪婪、愤怒和愚昧,大明世界尊者现出愤怒形象,想要降服的并不是外在的危害;阿氏多尊者俯身看视的表情,则表示:烦恼也很可爱呀,你可以把它转化为清静佛性,但如果不能认识和降伏它,就会有被吞噬的危险! 禅意的诙谐,是超脱智慧的自然流露,是调伏众生的方便办法。男女老幼在观赏筇竹寺五百罗汉时,感到轻松和释然,这是人们对其目不暂舍、津津乐道、百看不厌的一大原因。
6、圆融自在 禅宗的境界,心无挂碍,得大自在。 首先,在心念上如《维摩诘经》所说,超越了一切二元对立:生与灭;我与我所;受与不受;垢与净;一相与无相;菩萨心与声闻心;善与不善;罪与福;有漏与无漏;有为与无为;世间与出世间;暗与明;正道与邪道……等等,没有分别执着。 于一切法,无言无说,无示无识,离诸问答;乃至无有文字语言,是真入不二法门。〔16〕 在生活中的行持,如《五灯会元》云峰文悦禅师云: 山是山,水是水,饥来吃饭,困来打睡。终日著衣吃饭,未曾咬着一粒米,未曾挂着一缕丝。〔17〕 黄檗希运禅师点评说,这样就不着相了: 终日吃饭,未曾咬着一粒米;终日行,未曾踏着一片地。与么时,无人我等相。〔18〕 到了济公和尚那般的境界,就如云庵真净禅师比方的: 事事无碍,如意自在。手把猪头,口诵净戒。趁出淫坊,未还酒债。十字街头,解开布袋。〔19〕 纯然天真的乐趣,只有自己知道,《破山语录》云: 无荣与人,无辱与人;天子不臣,诸侯不友;啸傲云山,吃清茶,饮清水;喜时歌,乐时曲;虎鹿为邻,松竹为伴;眼界自清,不同俗尘;通身彻底,惟一天真;天真之趣,花笑鸟鸣。不必别觅,动静中存。〔20〕 白了“自在”二字,就会成为筇竹寺五百罗汉的知音,这些尊者或乘骑孔雀,跨坐犀牛;手抚猊背,足踏鳌头;肩荷禅杖,指拈摩尼;执持法器,擎捧经书;合掌静定,捋须沉吟;横吹竹笛,环数念珠……千姿百态,归于一点,都呈现自在的境地。 在五百罗汉中有很多尊笑呵呵胖乎乎,袒胸露脐的罗汉,但各自的表情神态衣着又有所不同。你看行传法尊者,左脚着地,右脚踏在禅床上,张口露齿,双眼微睁,似乎在说:心静自然凉嘛。 在艺术塑造上,黎广修也达到了自在,孔子自谓“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”, 黎广修塑造筇竹寺罗汉,正是七十岁前后,对神韵、造型、色彩,每一个层面,每一个环节,无不胸有成竹,挥洒自如,头头是道,左右逢源,无挂无碍,心手双畅。手法兼工带写,风格以形写禅。寓意如此深广,手法如此高妙,变化如此丰富,分量如此巨大,风格如此特出,能达到这样综合指数的大师,在东西方雕塑师史上能有几人? 《金刚经》云:“若以色见我,以音声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见如来。”如是,以外相形貌而求,也是不能真正见到罗汉的。 “禅意” 二字,是通往黎广修雕塑宝库之门的路标;“自在” 二字,是想要进入宝库时勿忘输入的密码……
五、结语 本文所引用的佛典和禅宗语录,大部分是初涉佛禅者耳熟能详的,犹如读唐诗的人熟悉“黄河远上白云间”之类,从前常年住在各寺庙塑像的黎广修能读到,今天不时查阅佛教网络的人也能读到,黎广修在创作中贯通这些理念,不足为奇。笔者并不因为喜爱筇竹寺的罗汉,而故意拔高黎广修的境界,或者强加一些无关的东西给他,而是确实在他的创作中感悟到了处处流露的禅意,根据佛教常识及司空见惯的禅语,聊作一点提示性的图文结合而已。就像探讨米开朗基罗艺术的人,需借助一些基督教的基本理念一样。 回顾清代的艺术史,曹雪芹在《红楼梦》中塑造了四百多个活灵活现的人物;黎广修在筇竹寺塑造了五百多尊呼之欲出的罗汉。曹雪芹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集大成者;黎广修是中国古代雕塑的集大成者。曹雪芹的艺术造诣举世公认,其小说中的现代意识,使近当代无数的作家从中得到启发;黎广修的艺术造诣,深藏在云南山中的宁静禅寺,中国雕塑群追随西方的步履100年,如今当代艺术几乎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,仅有极少数人想起来向这位中国的雕塑巨匠问津。 曹雪芹以禅意入小说,但终究为情所困,看得破,忍不过,艺术手法上游刃有余,而心灵上不得自在,因而读曹公《红梦》者,超然之感少,纠结之处多;黎广修以禅意入雕塑,内在清净,外形活泼,变化万端而归于一,心灵和艺术都同时进入了化境,于是观看筇竹罗汉者,悦乐之趣满,释然之处多。夸张更显真实,似俗实为自在,确乎黎广修与金庸有更多的相似之处。 筇竹寺罗汉雕塑现世至今一百余年,艺术的后来者们,若能放下自己的杂乱和浮躁,放下西方的墨镜和尺子,放下在艺术的民族自卑感和虚无感,静下来仔细品读,向这位禅意雕塑大师、中国古代雕塑艺术的集大成者虚心求教,日后或可望其项背,或可升堂入室,甚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,开创出中国式的当代雕塑风格,都是有希望的。
参考文献: 〔1〕学佛网,在线《佛教哲学大辞典》 〔2〕〔18〕《传心法要》高雄文殊讲堂2004年2月第二版。 〔3〕本文关于五百罗汉的简介,参考佛缘网《五百罗汉图文解说》。 〔4〕〔5〕〔6〕〔7〕〔8〕〔11〕〔17〕〔19〕中国佛教网显密文库。 〔9〕〔12〕陈光天《曹源一滴水》,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。 〔10〕 本文所提到罗汉尊号与塑像的对应,暂按龙东林等《筇竹寺五百罗汉》画册,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一版。对应问题有待进一步讨论。 〔13〕〔14〕〔15〕〔20〕中华佛典宝库网《破山禅师语录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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